在湘渝交界处,有一座大山界,像一幕巨大的屏障横亘在老家桂塘坝的西边。小时在老家,每当晴朗的傍晚,我就爬上寨后的山岗,向西眺望,目送西去的夕阳慢慢下沉。当太阳撒下最后一束光辉后躲入山界时,可见山界的上空升起袅袅炊烟,我们的小山寨,便进入没有电灯的夜间模式。
那地方叫二坪界,是重庆酉阳大溪镇所属的一个村落。
辛丑初夏的一个早晨,我与同乡好友老红、诗猛来到了这块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。
我们从桂塘坝街上朝重庆大溪方向出发,驱车行走几公里,路过二隥岩、歇马场等村寨后,发现右侧的三岔路口立有一尊淡黄色石头,上刻“避暑天堂——二坪村”,于是我们的汽车右拐,向二坪界驶去。
二坪界之名,缘于老二坪,因其村寨位于大山脉的半坡坪地,当地人称为二台台。界上海拔六百至八百米。因没有突起的山峰,厚实而平缓,汽车沿村道攀缘而上,没有陡坡,没有高坎,也就没有惊心动魄。山界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,到处都是石头,茫茫旷野,视野十分开阔,对于从小生长在界下坪坝、举目见山的我来说,这的确是一种不同的体验。界上幅员辽阔,但我所见平整成型的大块土地却不多。庄稼地被岩石分割成东一坨西一块,像和尚身上的百衲衣。
界上有老二坪、高家寨、新寨、麻阳寨、田家寨、茶阳坪、牛条尾、香东岩、甘溪口、石槽等十个自然寨,分散在一面向阳大坡上。这些自然寨原为二坪、南坪两个行政村,隶属老寨乡。因近年行政区划调整,合并为一个村,统称二坪村,归属大溪镇。全村现有户,人,耕地面积亩,村域面积21.5平方公里。
由于时间有限,我们仅对老二坪、新寨、高家寨等三个较大的自然寨进行了踏访。
老二坪的地名,是相对合并后的新二坪村而言的。其原住民为彭姓,他们是二坪界最早的居民。据村民彭选友介绍,他们的始祖叫彭万明,原是湖南龙山县内溪棚锁虎溪人。因那里地势较低,连年遭水淹。清改土归流后,只好逃难于此。为避免再次受水灾,于是选择了湘川边界这个人烟稀少的大山界定居。在此日出而作,日落而归,繁衍生息,历经了万、志、玉、文、象、元、宗、世、选、光、昭等十一代,距今二百五十多年,后裔一百五六十人。
老二坪的民居大多为青瓦木板屋,依山就势而建,为我们那一带传统的建筑风格。偶见一两栋飞檐翘角的吊脚楼,砖房不多,房屋周围为树木和楠竹林,人与自然比较和谐。
我们梁家与老二坪彭家上一辈有姻亲。我的一个远房伯娘和一个婶娘就是老二坪人。现在老一辈都去世了,遇有大屋小事,老表之间还偶有走动。去年5月九婶娘去世,几个老表都赶去吊唁。
小时,经常看见二坪界的亲戚下山到桂塘坝赶场,或来走亲戚。界上土多田少,主粮为包谷,大集体年代,经常因干旱歉收,青黄不接时就断粮。而我们生产队稻田多,旱涝保收。于是,他们就向我们生产队借粮度荒,其回报是,在“双抢”(即抢收早稻、抢插晚稻)时节,派出劳力给我们生产队帮工。同来借粮帮工的还有比邻四川沙滩乡中坝村斑鸠潭刘家,也是亲戚。“双抢”时,三个地方的社员聚集在一起劳作,男女老表们,开玩笑,对山歌,你来我往,田间地头整天笑声不断,好不热闹。
记得有一次比赛插秧,界上有个大姑娘说:“哎呀,我们界上地方生得差哦!做工夫都不用脱鞋袜!”我们队里有个后生听出弦外之音,马上回应道:“哎哟!我们坪坝地方不好啊!路不平,走路经常摔跤,大米饭吃多了,又肯起眼屎!”彼此嘴里在自谦,实际是在挖苦对方、吹嘘自己。我们这些参加支农的中小学生,在一旁像听相声。
第一次踏访老二坪,遇上年长的,一攀谈都是老表。虽说是第一次见面,他们都非常热情,连忙招呼我们进屋吃饭喝茶,与他们聊起过去那些有趣的往事,依然是那么新鲜,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样。
令老二坪人津津乐道的是寨后的“伞把岩”自然奇观。
听他们说得神奇,于是,我们前去看究竟。出寨一会儿,我们的车子就来到一块百合地边,发现一尊褚色的巨石静静地矗立在一块大石板上,我想那就是大家所说的伞把岩了。走近观察,发现岩石下小上大,像一把巨伞,更像一朵蘑菇。伞下置有数箱蜂桶,以及被盖、衣物等生活用品。可能是种百合的村民在此夜宿避雨。据目测,岩石高约一点七米,长约三米五,宽约两米。老红和诗猛轻松地爬上岩石,俩人站上面稍一晃动,奇迹出现了,岩石竟晃动起来。我很好奇,走过去用力朝南北方向一推,岩石也晃动起来。而东西方向,我们三人一齐用力,却纹丝不动。
据村民说,大集体时代,一生产队的社员在此做农活,中午休息时,无事找事,掀石寻乐。二三十个壮汉齐用力,只能晃动,不能推翻。最后用工具也只将石头稍稍移位,再也不能晃动。当天半夜,发生一件奇怪的事。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,突然狂风暴雨,睡在伞下的几名女社员的被盖和衣服全被淋湿,吓得跑到寨子里求助。社员们将石头复位后,雨即停了。村民对此解释是,“人在做,天在看”,社员想推翻石头的举动,惊动了天神,于是受到天神的警告。此后,再也没有人敢乱动伞把岩了。
村民还说了一件事,伞把岩旁,原有一口天然水潭,潭水清澈见底,可见鱼虾在水里戏游,石头和云彩倒映在潭里,非常好看。在附近地里做农活的村民,渴了可以在潭里取水解渴,也可以取水浇灌庄稼。有一户人家,见这里风水好,将其死后的老人葬于潭边,不久,潭便干涸了。天赐的好风光,从此不复重现。
通过这两件离奇的事告诉我们,人们对自然万物要有敬畏之心,要与自然和谐相处,不能破坏自然,否则会遭到自然的惩罚。
新寨,是重庆距湘鄂渝三省市交界之地团山堡界碑处最近的自然村寨,只相距四五十米。
新寨与老二坪彭家有着一段历史的渊源。
新寨主要为王姓,始祖叫王泽宣,原是湖南龙山五寨列巴人,是个前清秀才,因家道中落,不得不外出谋生。他先是来到二隥岩打工,因个子矮小跳箩筐无法越过门槛,被主人辞退。于是他辗转来到老二坪彭家帮工。主人看他人虽矮小,但干活却十分卖力,加之有文化,为人又诚实,于是将女儿许给他。结婚后,先是在老二坪下方一坪地搭茅屋定居。小两口勤耕苦作,日子一天天好起来。有天早晨,他到上方秧田坳做农活,忽然听见前面的一片原始树林里传来鸡鸣狗叫声、小孩哭闹声,还有推磨、舂米声。好像生活着一寨人家。当走去察看,竟什么也没发现,原来是自己的幻觉。但他仔细观察周围环境,觉得此地风水不错,应是一处发财发人的好屋场。于是回去与老婆彭氏商量,决定将家搬迁于此。此后,原居住地叫老屋场,将此地就称为新寨了。
寨中热爱乡土文化研究的王道清先生,人虽年轻,但对本族历史文化研究颇深。他说,新寨是一处母性地,整个地势犹如一位母亲斜躺在那儿。寨后的山头为头部,中间的山脊为躯干。左右两侧的山梁为手臂,寨下的两个小山丘为膝盖。在入寨口,有一泓天然池塘,久旱不竭,久雨不盈,常年绿莹莹的。前两年有好事者用抽水机将其抽干,发现底部为两块大石板构成,两石板之间还有高约一米的立石。这池塘,无疑是孕育婴儿的子宫了。
有一年,湖南那边有个懂风水的文化人来此采风,看到这方池塘后,惊奇地发现,这原来是山寨的一个聚宝盆。
新寨,的确是一处发财发人之地,王泽宣起早贪黑,在这一带开荒地,砍火畲,广种包谷、高粮、小米。慢慢地富裕起来,为扩大生产规模他见有人卖田就买。湖南那边买到了古道溪、大面土、草坪沟、独暑岭,四川这边买到了牛条尾。家业越做越大,劳力不够,就请长年短工十多人打理。还再娶一房周氏,两房共生九子。现已繁衍了泽、文、益、中、政、大、道、学、永、远、光等十代,子孙约两百人。由此来看,新寨早成古寨了,至少有两百多年历史。
新寨的自然和人文风光确实不错的。寨前,是一片古森林,其中有两棵高达五十多米,树龄五六百年的参天古树。整个古寨在一个缓坡地上,为青瓦木板房、吊脚楼,房屋依山而建,层层叠叠,飞檐翘角,古寨原有三座大朝门,周围为两米多高用青岩砌成的保寨墙,现残存几段。各家有自己的小朝门和小院落,寨内道路和院内坪坝全部为青石板铺就。
年10月,我也与老红、国平曾踏访过新寨。在一个院落,我发现一位老妇人蹲在地上收包谷。我走过去给她帮忙。问道:“您老人家高寿?”她答道:“九十四了!”如此高龄还在做农活,这的确使我感到意外。那次,因天快黑了,来去匆匆。但这个勤劳高寿的老人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。
八年后,我们再次来到新寨,进寨一问,竟欣喜地得知老人还健在,五世同堂,两年前过的百岁生日,前去祝寿的子孙有八十多人。我们从屋把她请到院坝,说要沾沾老寿星的福气,她欣然同意与我们合影。家人介绍,老人平日生活自理,除了耳背,没有其他疾病,思维也还清白。老人叫张世英,老家原是桂塘坝王道溪白杨坳人。老乡啊,祝福您健康长寿!下次找机会,再去拜望您。
新寨的周围山头物产很丰富,出产板栗、木材、山竹、桐茶树,加之人少地多,土地肥沃,村民种植包谷、花生、辣椒、烟草、百合等经济作物,带来丰厚的经济收入,一直以来生活比较富裕。由于地处大山深处的“三不管”之地,故经常受到土匪的打劫。为自卫,他们修建了坚固的保寨墙,购买了十多条枪支。川匪张绍卿第一次攻打时,三老爷、四老爷俩兄弟带领族人奋力反抗,将张匪打死,山寨得以保全。后土匪用计打死四老爷,山寨被攻破,大部分房屋和家产被化为灰烬,山寨很多年才恢复元气。
由于祖上是读书人,耕读传家的家风得到了很好传承,因而走出了一批学有所成的读书人。民国时期,王焕章曾在县府任职。新中国成立后有二十多人考取大学,成为有用之材,他们中有加拿大的留学生,武汉大学的研究生,医院院长、县粮食局长、镇中学校长等。
高家寨。正如它的名字,其所处位置也最高。
虽说叫高家寨,但现在却没有一户高姓人家,空有其名而已。因为高姓人后裔都搬往其他地方去了,现在只能在一些老墓碑上寻找到高姓人的名字,证明高姓人确实在此生活过。
现在,高家寨的村民为移民及其后裔,若追根朔渊源,还与新寨人有关。
新中国成立初期,山大人稀的二坪界,森林茂密,野兽出没。村民们辛辛苦苦种植的庄稼,还没有成熟,就被成群的野猪吃光了。村民们束手无策,苦不堪言。
年,新寨的王道厚,是村里支部书记,他趁到酉阳开会的机会,专门向县委书记反映了二坪界的情况,请求县里采取措施,移民过去帮助开发。县委书记问:“能容纳移民多少?”答曰:“一百户!”
正好,城郊小河区的铜溪、小岗、关清等乡镇人多地少,人地矛盾十分突出。于是,县里研究决定:动员小河人移民二坪界。这样可以两全其美。
问及当时情况,第一代移民、现年八十二岁的张竹萍老人绘声绘色地说:“领导宣传说,二坪界土地宽得很,一个人一天犁三铧,天都黑了。土地很肥沃,在地里随便撒几把种子,就能够长出庄稼。”经过县乡领导的广泛发动,小河人的心被讲动了。他们纷纷自愿报名移民。在村干部的带领下,他们带上必备用品,拖家带口,浩浩荡荡,三天三夜,行走了一百多公里路程,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二坪界。
那次移民来了多少人?有人说一两千,有人说五六百。因时间已过去六十五年,到底来了多少,现在已没有人讲得清。
移民主要安置在高家寨,和周边的田家寨、麻阳寨、茶阳坪等。开始,不管一家人口多少,当地政府给每户只搭建一间茅草屋,先落下脚。随后,再就地取材,给每户修建一间木板瓦房。为了方便移民生活,在寨子里还修建了一条三十多米长几米宽的街道,街道两边都是移民户的房子。乡供销社在街上设立了代销店和收购门市部。政府有意识组织附近村民来此赶场,因流动人口太少,最终还是没有赶起来。不过,因街道地处中心位置,移民们茶余饭后还是喜欢来到这里逛逛聚聚。为方便孩子们上学,政府在这里设立了小学、初中,最多时有两百多学生。
其实,我早就知道二坪界上有移民户。小时,经常看见背背篓、穿草鞋的界山人成群结队下山到桂塘坝赶场,他们来时背着满满的山货,回去背着必需的化肥、农药、日用百货等,大人们说:“他们是二坪界上的移民户。”但他们何时移民?为什么移民?是哪里的移民?我一概不知。一直以来,我对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特殊人群,充满了好奇。这也成了我踏访二坪界的重要动因。
那时候,移民成了这一群体的代名词。他们响应政府号召,离乡背井、拖儿带女而来,在这老山界上,白手起家,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来建设自己新的家园。他们开荒拓土,扩大耕地,为的是多打一粒粮食。
农耕时代,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。因地界问题,他们经常与原住民发生矛盾。移民说是他们新开垦的,原住民说是自己的祖业。为此打架扯皮也是经常的事,为求自保,移民更容易抱团,枪口一致对外,也经常占上风。在政府面前,他们也更加理直气壮,因为不是他们要来的,而是政府动员他们来的。政府在调解时也多要求原住民多让着点,毕竟自己是主,移民是客嘛。年,国家对土地权属“四固定”后,这样的纠纷慢慢就少了。
在过苦日子的年代,一部分移民被饿死了。因住不习惯,一部分回去了。最后,只有一半多移民留了下来。现在,六十多年过去了,第一代移民大多去世,后裔最快的已发展到第五代,七八百人。第二代还有些移民的烙印,在界上出生的三代四代,他们与原住民同学习、同劳动,通婚,彼此都成了朋友或亲戚,早已融为一体,在心理上或行为上不分你我。
老红的朋友樊彬,今年58岁,与爱人冉大姐都是第二代移民。他在西藏当过兵,退伍后又当过村干部,现在早已当爷爷。他说:“我就是土生土长的二坪界人,如果哪个人叫我移民户,心里就感到非常不舒服。”在老家,我已很久没有听见“移民户”这个称谓了。是的,外界早已把他们看成土生土长的二坪界人了。
水有源,树有根。这些从小河迁来的村民,他们在老家还有不少亲戚,虽然在二坪界扎下了根,但并不妨碍他们对故土的思念。现在,交通方便了,一天可以来回,于是与老家保持了密切联系。樊彬小心翼翼地从屋里取出一架断了腿的铁三角,他说,那是父亲当年从老家带来的。虽然只是一件残物,但它是父亲和老家的念想。
我在高家寨走访发现,政府原来修的青瓦木板房已所剩不多。街道两旁的房子大多东倒西歪,早已没有人居住,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漂亮的小洋楼。水泥路已修到了家门口,城乡公交开到了村头,很多人家里还买了小汽车,过去赶场一趟要几个小时,现在只要十多分钟了,而且赶场地除了桂塘坝,还有大溪口、老寨。是啊!近年来的脱贫攻坚,界上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二坪界上,上了点年纪的村民还保留了一段特殊的记忆,那就是界上曾驻扎过一个排的解放军(后期为一个班)。看到此,读者们会发出疑问,这里既不是边关,也不是要塞,为什么要驻扎军队呢?这要从新中国成立初期谈起。年2月26日,四名美蒋特务空投于湘鄂边界的响水洞。被发现后,被我军民围捕,击毙一名,活捉三名。特务的目的是想联络土匪残余,组织反共游击队,进行捣乱破坏活动,配合美帝侵朝,策应蒋介石反攻大陆。此后,为防止敌人再次空投特务,人民政府加强了防空措施,据我所知在湘鄂川边界的二坪界、八面山驻扎部队,在桂塘坝的白虎山修建防空哨,派民兵值守。一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,形势发生变化,部队才撤走。二坪界解放军驻地在高家寨的最高处,现已成为村民的耕地。
踏访了界上的部分村寨,聆听了众多村民讲述的故事,以及对自然风物的观察,总算对二坪界有了个初步印象。不知不觉,夕阳就要落土了,虽感觉界上的傍晚来得迟一些,但还是来了。好在心里的疑问已找到答案,这里发生的故事也记入了我的心田。